昆仑碑

钟尘 · 发表于 2007-7-1 22:17:35

　　由广西首府南宁往东北部驱车约60公里，一路都是峻拨庞然的山峰，四处沟壑纵横，高深莫测。一座被称为南疆险塞的古关隘－－昆仑关，便在此扎根。

　　作为古邕州（南宁旧称）赴湘黔之喉咽，昆仑关自唐朝以来即为历代兵家所瞩目，凡南宁有战事，必有昆仑关之争夺。刀光血影，风云变幻，几多惊天动地的历史活剧纷纷在这里粉墨登场。宋朝名将狄青，上元佳节巧计暗渡昆仑关，一仗“上元三鼓夺昆仑”大败了起兵反宋的壮族首领侬智高，更打出了昆仑关的赫赫威名。

　　最初刚到昆仑关，我除了感到几丝苍凉，还颇觉遗憾。因为这里几乎找不到一星半点的古迹，所谓的昆仑古道也仅存崎岖山路而已。千百年风雨早已把昆仑关打磨得苍白无华，伤痕如缕，就象一个历经了磨难满怀着愁绪而又无处诉说的老人。可细细寻找，则又发现，昆仑关的荒凉仿佛是历史在给后人留白。在巨大的峰岭背后，在那沟壑纵横的山谷里，依然有古风轻拂，有尘埃荡漾，有岁月的疤痕在默默呻吟。更有厚厚的战争残云，徘徊浮动于寂寥旷野，在崇山峻岭间来回呑吐着血色的记忆。萋萋芳草履盖的不过是历史的陈垢，终究湮没不了那辉煌的亮色。就在昆仑主峰上，一柱巍然耸立的花岗石纪念碑塔，如利剑出鞘直插云天。这抢眼的建筑上赫然缕刻着国民政府委员长蒋中正的题辞：碧血千秋。如此悲怆而憾人的景观，令人不由心潮涌动。

　　那是1939年冬，日寇为切断我西南、桂南国际补给线，派出了久经战阵的第五师团及台湾混成旅团等大批部队，强行从钦州湾登陆攻陷南宁，并突破和攻占了昆仑关。日军在周围的仙女山、老毛山、广秀岭等等各处高地修筑据点和堡垒工事，以各种轻重武器及炮兵编成严密火力网，阵地互为犄角，构成拱卫昆仑关的坚固防线，企图凭险固守，以期保住南宁。南疆重镇被占领，西南国际补给线被封锁，直接威胁到了抗日大后方。为截击日寇进犯，打通国际线，国民政府迅即从湘、粤等地调集重兵，会同驻桂部队组织“桂南会战”，决心以收复南宁为目标，夺回昆仑关。人称“小诸葛”的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是位土生土长的骁将，被受命为前线总指挥；由装备精良的国军机械化部队、杜聿明任军长的陆军第五军担任一线正面攻击。我方参战部队前后投入了19个师共15万多人（见《昆仑关史料荟萃》）。战斗是在12月18日开始打响的，攻坚战打得空前惨烈。一个是号称“钢军”的日军王牌，一个是国军中的精锐之师，两军相遇，棋逢对手，杀得天昏地暗。双方出动大炮、战车、飞机，争相攻占对方山头。日军在粮绝粮缺弹中作困兽之斗，以刺刀和尖竹扎枪拚命，敌我展开无数次肉搏战。许多阵地，反复争夺，几经易手，敌我伤亡枕藉。国军荣一师第一、二团仅各残余官兵，有些连队伤亡殆尽，呜呼殇哉！请看一下战后由白崇禧、杜聿明亲撰的战记吧：“……寇负固死斗，飞机更番轰炸，侧防火网伺隙扫射，冲锋恒数十百次。……寇复纵毒气，相持五昼夜不下”；“……炮火交炽于山谷，血肉横飞于林麓。攻战之苦，牺牲之烈，殆兴军以来所罕有。”就是在这样残酷而艰苦的战斗中，我军与敌相持了半月之久，最终得以克复昆仑关。是役我重创日寇“钢军”，敌少将指挥官第五师团旅团长中村正雄以下5000人横尸昆仑。而国军则以上万将士的鲜血和生命，为中华民族的英勇抗战写下了可歌可泣的一页。

　　这一仗，打得“皇军”威风扫地，奠定了昆仑关名垂青史的地位，一座沉睡千年的古关再展雄风，轰轰烈烈地走向了世界。没有了解这段历史的人，当然不会懂得，昆仑关显赫的声名之下，曾经历经了怎样的苦难，这小小的关山曾经承受了怎样的伤痛。而一旦了解了雄关的家史，则又会由衷地对它感到震惊、感佩和震撼。国难家仇使得中华儿女空前团结，一致对外，用血肉之躯筑成了钢铁长城，用慷慨之气激荡起古国啸天风雷。在长城内外，在大江上下，在“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的抗战中国，几多动人的故事、几多瑰丽的诗篇诞生了，茁壮了。这当中，昆仑关攻坚战俨然一曲令人荡气回肠的生命华章，让世界骤然一惊，让四海目光募然一亮，中国阴霾的天空里忽然多出了几道耀目的亮光。

　　国民政府在昆仑关战后清点战场，收敛到阵亡官兵遗体共3400余人，就地建造了“昆仑关战役阵亡将士墓园”。蒋介石、李宗仁、白崇禧、何应钦、杜聿明、徐永昌、李济深等国民党要员和高级将领，分别亲笔题铭、题写对联及战记，并勒石以志永久。昆仑关主峰纪念碑下的三座平台型合葬公墓，呈一字形肃穆展开，墓碑上镌刻着每一位阵亡官兵的英名。默诵这些排列有序的大写的名字，我倍觉伤神。

　　在他们面前，我意识到了自身的渺小，同时搜肠刮肚，居然找不到一句更恰当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景仰，钦敬，哀伤，惆怅……我发觉，一切比喻和修辞此刻都显得十分的苍白和多余。墓碑里的几千个名字，仿佛就是几千双锐利的眼睛在注视着你，并透过你的眼睛注视到了你的灵魂和心，令你在不寒而栗中感到巨大的震颤。那些都是朝气蓬勃的忠勇之士啊! 国难当头，拚杀疆场，一腔青春热血留下了，一份忠肝义胆留下了，一片赤诚之心留下了；带走的，是对国家对民族的忠贞之爱，和对倭寇的不共戴天之恨，当然更有那生死相依无法化开的异乡情结。而今，他们的英灵皆有所依托，但我多么想知道，他们是否都已魂归故里了呢？!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纪念塔西侧半山腰下，有一座破落的土坟惶然而立，凄风冷雨中显得萧瑟无助。那便是日寇酋长中村正雄的葬身所在。昆仑关战役中，日军除被击毙少将一人外，还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中下级军官，如第42联队联队长坂田元二、第21联队联队长三木吉之助、副联队长生田藤一……这些有名有姓的大和军人，不远万里越海而来，或许还不曾捞到什么，便带着莫名的遗恨离去了－－要知道，他们都有与生俱来的贪婪，有不可一世的狂傲，血脉里涌动的是扩张、杀戮和霸权。然而，这班极尽践踏文明、强奸和平和掠夺财富之能事的强盗、杀人狂最终还是应了中国一句千年古训：多行不义必自毙－－一次次的玩火之后，一次次自焚，极力的耀武扬威换来了可悲的灭顶之灾和杀身之祸，几多强悍无比如狼似虎的鬼魅，最终也只落得个魂飞魄散的命运。自古以来，昆仑关从来都是不包含一点私心的，它仿佛一张大网，把每一位过客的脚步收紧、拉拢，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或者创造了怎样的荣辱，关山博大悠远的历史毕竟由一切过客来书写和延续。

　　昆仑之巅，山风劲吹，涤荡乾坤。名噪一时的侬智高远去了，踌躇满志的狄青远去了，所有关于昆仑关的传奇故事都远去了，唯独那猎猎黄尘似乎可依稀见证几许遥远的荣光。而此时此地，我能够感受到的，则是这里浓重的空气：里边分明夹杂有半个多世纪前的战场血腥，有呛鼻的硝烟，有枪声、炮声和排山倒海的厮杀声，有敌寇飞机狂妄的尖啸……募然间，我仿佛看到，从坚固冰冷的墓穴里，一群不屈的生命忽啦啦腾空而起，那是杜聿明英勇的第五军将士，正迎着急骤的弹雨，在震耳欲聋的枪炮中浴血冲锋。我眼前不住晃动着一个个魁梧矫健的身影，他们敏捷而顽强，在火光冲天的山头奔突，拚杀，他们前仆后继，锐不可挡，张牙舞爪的妖魔们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个耸人听闻的神话顷刻间被击碎了，宇宙一片澄明……我听到一声声雷鸣呐喊在山野里响彻，天地间回荡着胜利的欢呼。

　　从昆仑山脚到主峰，要攀花岗石阶331级。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条血凝之路：它连接着屈辱、苦难、战争、死亡，同时也连接了胜利、和平，连接起昆仑关跌宕而悲壮的历史。四周山岭连绵，松杉挺拔，一派葱笼，恍如当年戎装威武的国军官兵，正严阵以待痛击来犯倭寇。当地政府近年数次拔专款修葺墓园和重建关楼，并将它们列为重点文物予以保护。为纪念举世闻名的昆仑关战役，昆仑关所在的原邕宁县九塘乡，也更名为昆仑镇。每年都有许多人慕名到这里寻访古迹和瞻仰凭吊英烈。据说近年还有远在日本的有关亲属，长途拔涉专程前来给当年战死昆仑的亲人进行祭悼，为那流落异国的孤魂献上一份怅然的哀思。

　　田汉在《咏昆仑关战役》诗中豪迈写道：倭寇几处留残垒，汉帜依然卷大风。我想这应该是对昆仑关的最佳定位。一个坚韧不拔的民族，必定有高昂的斗志和坚定的信念，任何外侮强权最终只能是自取灭亡。在饱经沧桑的昆仑关面前，一场战争，一段故事，甚至一段历史，都显得微乎其微，但它们终究也是一处履痕、一份印记、一条线索，终究也在一点一滴的增加着昆仑关自身的高度和威仪，反衬出昨天和今天的差距，更显现了未来走向的清晰脉络。我要说，昆仑关是一座碑，它有根脉，有血肉，有精神，有灵魂，因而也就有了生命，而且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