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楼,那年,那事 文/岭南残雪 绿色的中巴车在新修的公路上快速地行驶着,向西北的方向开去,渐渐驶离了故乡小镇。我乘坐在中巴车上,掀起遮阳的车帘,落日的余晖瞬间倾洒在我的脸庞。公路旁,是一片满眼嫩绿的禾苗,一直延伸到远处错落有致的房屋,屋前房后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小树林。 汽车依旧行驶着,落日渐西斜,当最后一缕晚霞被带走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白色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袅袅升起,笼罩了这片村落,仿佛给村子盖上了一层轻纱,一股混杂着泥土和炊烟的气息荡漾在空气中,也悄悄融进了我的鼻息。这是一股久违了多年的乡土田园的气息。它裹着我的鼻腔,蹿进我的大脑,慢慢地,我开始陶醉,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了,时间的年轮似乎在回转,使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脑海中浮现起了故乡那楼,那年,那事…… 我是一个生于乡野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和那楼这个名字紧紧牵连在一起。那楼,是个岭南壮乡小镇。这个奇特的地名,对于它的起源,我无从考证。“那”在壮语中意为“田”和“垌”,泛指田地或土地。“楼”的近似发音在壮语中是“我们”和“我们的”之意。也许“那楼”就是“我们的田地”之意,也可能是“有田地和楼房的地方”的意思。总而言之,在那楼这片土地上,离不开“那”,据“那”而作,依“那”而居,孕育了奇特的壮乡田园文化,即所谓的“那文化”。那楼,是我出生的故土,更是养育我的地方。 小镇南边的屯料坡是我最初生活的地方,几座低矮的山坡勾勒出村庄的大体轮廓,散落着的高低各异的村舍是轮廓上简单却无可缺失的色彩,低平地带里嵌着的几亩方塘给了单调的村庄平添了一抹灵动。一条弯弯曲曲的泥巴和碎石铺成的乡间小路蜿蜒向外界。小道上不闻汽车的鸣笛,偶能听见自行车的叮铃。彼时,父母在村里的教学点任教,我和父母居住在新落成的钢混结构校舍里。清晨,古老的校钟铛铛作响,撕扯开附在村庄上头的静谧。跟着钟声来的,是即将开启新一天学习生活的学生们。父母教学任务繁重,即便是课间也没有时间陪伴年幼的我。于是学生们便成了我的玩伴。他们让我抓着椅子,然后把着椅子引导我行走,就这样我很快就学会了走路。 走着,走着,也就离开了村庄。 三岁那年,我随父母搬到小镇上生活。新家在宽阔笔直的新开发的街道上,街道两旁各有一排芒果树,每到花季都有淡黄色的花儿绽放,一阵一阵的清香扑也似地跳进鼻孔里,直沁心脾。听父辈说,在新街开发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田垌,阡陌纵横间夹杂着几块鱼塘。田垌边上就是中淡岭,据说是民国时期地主“麻九”的花果山。后来,为了开发新街,把田垌压平整了,鱼塘也被填平,而花果山也被铲去了一半,只残留下东北面。尽管如此,花果山还是成为了我们儿时的乐园。 花果山被农户承包种植果树,年幼淘气的我和小伙伴有时候会上山游玩,有时爬到别人家的果树上嬉戏,主人家误以为我们偷果,就会忍不住过来一面对着我们大吼,一面提着棍子驱逐我们,我们被吓得四处逃窜,却觉得趣味无穷。虽然我们不敢偷诸如苹果、番石榴那样的“大块头”,但桑椹,是决计不会放过的——我们常常跑到别人家挂满了桑椹的地里头大快朵颐。那楼自清末民国以来盛产桑蚕,所以桑树极多。旧时的那楼位于两广交界,地处一条“丝绸之路”中心。每天都有几拨灵山的挑货郎,赶钦州挑盐、鱼等海产品,再经那楼赶往南宁挑货;那楼马车夫赶蒲庙、南宁拉货,再赶往灵山出售。作为桑蚕之乡,花果山上的桑树自然不少,每年的四到六月是桑葚成熟的季节,这时我们会偷偷地摘下一簇簇的紫色桑葚放入口中,其质油润,酸甜适口,令人回味无穷。 除了爬果树、吃桑葚外,每年的秋天一种本地叫做稔果的野果也会引得我们这群馋猫口水直流。稔果又叫桃金娘,是一种不高的灌木,椭圆形叶片,丛丛相连,枝叶茂盛,初夏开花,花很漂亮,有点像桃花,大部分是粉色,远远看去灿若云霞,成熟时果实为紫色。和桑葚一样,那楼壮乡人除了直接食用外,还会把它们泡制成酒。果酒甜爽可口,还有很高的药用价值。中淡岭除了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外,在那并不太平的动乱年代,它还扮演着保卫圩镇的角色。人们烧制青砖,在中淡岭的制高点上砌成了中淡岭炮台。在岁月无情的荡涤中,如今已经寻不着痕迹了,只有口头流传下的无尽的遗憾和惋惜。 中淡岭西麓的田垌对面就是小镇。小镇又被称作“那楼圩”,圩是两广、湘赣一带对集市的称呼,如今的那楼圩还保留着“三日一圩”的传统。那楼圩是一座繁荣的圩镇,始建于明末,听父辈们说,每到圩日时,狭窄的街道上人山人海,赶圩完全不用走,人们肩蹭肩,你推我,我推你,就从街头到了巷尾。儿时的我对圩日的印象,是淮山,是生榨粉,以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每隔三天总会有这么一段光景:夜色仍旧四合,抑或皓月还在当空明照,宽阔的新街道上早已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间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直到东方吐白,喧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这就是凌晨的淮山交易市场。等到淮山市场渐渐平息下来,街圩开始弥漫着一股酸馊的味道,这是清晨粉店开始制作生榨米粉的信号。家乡的生榨米粉是用经过发酵的米粉放入特制的压榨机制作而成,带着独特的酸馊味,鲜滑爽口,是外地人很难理解的味道,但对于本地人而言,赶圩吃一碗生榨粉是必不可少的功课。据说鼎盛时,圩镇上的生榨粉店达到百余家。同时,生榨粉还是每年过节家家户户必备的招待客人的餐前食品。 听祖辈们摆古:那楼圩可是个风水宝地哩!老街自东南向西北蜿蜒,形似龙身;几支巷道从主街分岔向四周田垌延伸,好似伸出的龙爪;沿着老街走到西口,有一栋街头牌楼,也就是所谓“龙头”。街道民居后面是方塘和水库,水库的堤埂上长有木棉树、野玫瑰和桑树,还有许多道不出名的花草。旧时的那楼圩没有河流,星罗棋布的水井和错落圩镇周围的水塘构成了人工水乡。逢雨后,洁净的青石板街面泛着落日的余晖。这时,在骑楼下,倘能躺在藤椅上,漫一口清茶,听着街中戏台传出悠扬的小曲儿,望着雨后孩子们捞捕街边排水沟里鱼虾的开心场面,倒也是一番别趣。后来,日军侵华,随后又爆发了解放战争,几经战火的摧残,圩镇逐渐失去往日的繁华。解放后,小镇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五十年代时修通了圩镇到县城的公路,为了扩建街道,拆掉了原有的牌楼和戏台,骑楼也在年轮的前行中退出了历史的舞台,青石板的街道也被水泥覆盖,旧貌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只有纪念碑依然巍然耸立在街头,向人们诉说着当年的故事。那楼的旧印象也只能流传在父辈和祖辈们的口头中了…… 一阵晃动把我从回忆中惊醒——汽车到站刹车了。我背起背包,下了车。晚上,躺在异乡的床上,我冥思生倦,慢慢进入了梦乡……中学下面的被水葫芦覆盖的水塘变成了清澈的大湖,湖堤上又长出了一丛一丛的野玫瑰和一棵一棵的木棉树,湖堤新柳倒映梳妆,柔软的柳枝在湖面上随风漂浮。圩镇附近的田垌化作了碧波荡漾的荷田,荷叶随风摇曳,莲花随风起舞,仿佛亭亭玉立的少女。荷田里的塘角鱼、泥鳅不时跳出水面呼吸着荷花的清香。在水塘萦绕和花木簇拥中,一座座现代建筑在宽阔干净的街道两旁挺拔而起,几条如通向罗马般的大道,从这里伸向远方…… 二〇一七年六月 [sub][/sub][sup][/s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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